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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的电影之旅

滕威 海螺Caracoles 2022-05-10

摘要


从1910年起,《安娜·卡列尼娜》就在世界各地不断被改编成电影,至今已经有超过20个的电影版本。本文全面梳理这一百年改编历史,并结合历史文化语境简析《安娜·卡列尼娜》在大屏幕上经久不衰的原因。

关键词

安娜·卡列尼娜  电影改编  托尔斯泰  好莱坞

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不仅早已是文学史上毫无疑问的经典之作,恐怕还是被搬上银幕次数最多的俄语小说。弗吉尼亚·伍尔夫写于1926年的文章《电影》中,就曾以一部《安娜·卡列尼娜》电影为例,来表述她对这一新媒介的看法。 ①2012年乔·怀特(Joe Wright)执导的新版电影、眼下正在意大利等欧洲国家热播的新版电视剧,再次引发人们对这部一百多年前出版的小说及其衍生出的众多影视作品的兴趣。从1910年到今天,已经有数十部改编自《安娜·卡列尼娜》的电影、电视剧,本文将对这一百年改编历史做一次较为全面的扒梳整理。

默片时代(7部)


托尔斯泰去世前夕(1910年),小说就被改编成电影。但没有史实表明托翁看过这部德国默片。之后(1911年),另一部电影版开始计划,但俄国第一个电影公司的创始人Aleksandr Khanzhonkov②对此并不看好,于是放手给百代-俄罗斯公司制作,导演Maurice Maître及制作班底来自法国,而由俄罗斯本土戏剧演员主演。1914年,(Vladimir Gardin)执导了第一部全俄版的《安娜·卡列尼娜》,由Mariya Germanova主演。接下来,欧美各国几乎以每年一部的频率陆续将安娜的故事搬上本国大屏幕。1915年,第一部英语版的《安娜·卡列尼娜》电影由美国导演高登·爱德华多(J. Gordon Edwards)执导,也是福克斯公司(Fox Film Corporation)出品的处女作,但来自丹麦的著名戏剧演员Betty Nansen饰演的安娜却没有获得美国观众的认同。1916年,俄国还上映了一部《安娜·卡列尼娜之女》的电影,由Aleksandr Arkatov执导,其女Lydia Johnson主演。 1917年的意大利版(Ugo Falena执导,Fabienne Fabrèges、Raffaello Mariani和Maria Melato 联合主演)、1918年的匈牙利版(Márton Garas导演,Irén Varsányi, Dezsö Kertész和Emil Fenyvessy联合主演)以及1919年的德国版接踵而至。值得一提的是,这一个德国版是由德国默片时代最重要的导演Friedrich Zelnik执导,他的新婚妻子波兰芭蕾舞演员Lya Mara主演,通过与擅长执导轻歌剧风格古装戏的Fredric Zelnik合作,Lya Mara一跃成为德国默片时代最伟大的女演员。1910-1920年之间,还有一部法国话剧,五部歌剧(两部意大利,一部法国,一部匈牙利)上演,这些改编而来的歌剧和电影之间在服饰、音乐、剧情结构甚至主创人员等方面时有彼此交叉借鉴之处。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俄国革命的影响,《安娜·卡列尼娜》的第一轮改编热潮暂告一段,直到1927年才又出现了新版,它不仅是整个20年代唯一一版,也是最后一部默片,而且是今天我们还能欣赏到的最早的一部《安娜·卡列尼娜》。

1927年这版的特别之处在于,片名被改为《爱》(Love),因为是由瑞典女星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和她生活中的男友吉尔伯特(John Gilbert)出演安娜和沃伦斯基,所以米高梅公司特地以此为卖点,打出“Garbo and Gilbert in Love”的广告。根据AFI的目录,影片有两种结局:与原著一致的悲剧结局和大团圆结局(多年之后,卡列宁去世,沃伦斯基重返家乡,找到安娜的儿子谢廖沙,在他的撮合下,安娜与沃伦斯基终成眷属。)影片最初由Dimitri Buchowetzki执导,和嘉宝演对手戏的也不是吉尔伯特,而是里卡多·科尔特兹(Ricardo Cortez),但由于制片人欧文·萨尔伯格(Irving Thalberg)对完成片非常不满意,于是启用新晋导演爱德芒德·古尔丁(Edmund Goulding),顺便连男一号和摄影一起换掉,全片重拍。事实证明,萨尔伯格的冒险物有所值。《爱》是所有《安娜·卡列尼娜》的无声电影中最成功的一部,而古尔丁借此片奠定大导演位置,1932年执导《大饭店》为米高梅赢得了第五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大奖。但正如Photoplay杂志当年发表的影评所说,这不是托尔斯泰,这是嘉宝和吉尔伯特。这就是为了让影迷们尖叫的那种电影。③

在电影刚刚起步的默片时代,电影与文学的关系甚为密切,很多经典文学名著都被改编成电影,比如《浮士德》、《悲惨世界》、《远大前程》、《战争与和平》等等;但像《安娜·卡列尼娜》这么频繁得被改编,似乎除了《哈姆雷特》再无一例可及。不过密集的改编托尔斯泰的名著,并未给早期电影叙事艺术带来太多启示与影响,因此,这些默片就电影本身而言,大多乏善可陈,也鲜有能电影史上留名之作。

有声片时代(9部)

第一部有声《安娜·卡列尼娜》应该是1934年法国版的同名戏剧电影,Marie-Hélène Dasté(安娜)、Jean Rousselière(卡列宁)、Louis Gauthier(沃伦斯基)共同主演。由于留存下来的资料不多,所以人们知之甚少。真正青史留名的是1935年米高梅出品的有声电影版,仍然是嘉宝主演的。有了前面《爱》和《大饭店》的成功,嘉宝演起俄罗斯女性轻车熟路。她的瑞典口音不仅没有使她在有声电影诞生之后丧失地位,反而成就了她;因为在美国人听来,瑞典口音与俄语很相似。除了嘉宝之外,主演们讲一口上流社会英语,以便更接近原著的宫廷氛围。沃伦斯基则由好莱坞当红男星弗雷德里克·马奇(Fredric March)扮演。马奇后来多次夺得奥斯卡、威尼斯、柏林等电影奖的影帝桂冠。该片阵容强大,除了两大明星之外,还专门聘请了托尔斯泰的亲戚安德烈·托尔斯泰(Adrey Tolstoy)为顾问,导演克拉伦斯·布朗(Clarence Brown)是米高梅30年代的王牌导演,克拉克·盖博(Clark Gable)、嘉宝、琼·克劳馥(Joan Crawford)这些当时好莱坞最负盛名的大明星都与布朗合作五次以上;此外他执导的影片38次获得奥斯卡提名,如愿9次。为了通过Production Code Administration (PCA)的审查,全片几乎没有身体接触镜头。④该片获得了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外国电影,为米高梅的黄金30年代留下艳丽的一笔。

(嘉宝和马奇,1935)

也许1935版的《安娜·卡列尼娜》太过令人印象深刻,直到1948年,新的改编版本才问世。虽然是英国伦敦电影公司(London Films)出品,但其实主创班底相当国际化。制片人由老板亲自出马,生于匈牙利后加入英国籍的亚历山大·柯达(Alexander Korda),他一手创办了伦敦电影公司。战后,柯达正谋划进军国际市场,《安娜·卡列尼娜》是他的敲门砖。因此他为影片配备了相当豪华的阵容。导演是被英格玛·伯格曼和让·雷诺阿推崇的法国电影大师于利恩·杜维威尔(Julien Duvivier),30年代末曾应米高梅邀请为其拍摄了《翠堤春晓》,也是米高梅的经典名片之一。安娜由凭借《乱世佳人》红遍欧美的费雯丽出演;卡列宁的扮演者是与劳伦斯·奥利佛和约翰· 吉尔吉德并称“英国剧坛三雄”的拉尔夫·理查德森(Ralph Richardson);虽然沃伦斯基的扮演者爱尔兰青年基隆·摩尔(Kieron Moore)相形之下星光黯淡,但当时也是柯达力捧的新人。此外,摄影师亨利·阿拉肯(Henri Alekan)是雷内·克莱芒(René Clément)名片《铁路战斗队》(1946年)的摄影,他更有名的作品是《罗马假日》(1953年)和《柏林苍穹下》(1987年)。第一编剧是曾经两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法国剧作家让·阿努伊(Jean Anouilh),彼时正收获着自己的剧本《安提戈涅》带来成功。⑤不过虽然兵强马壮,但大牌们各持己见,矛盾丛生。杜维威尔与阿努伊两位法国艺术家赋予托尔斯泰作品存在主义式的阐释,但柯达并不认可,他需要的是全球票房而不是小众艺术,所以他让英国作家盖伊·摩根(Guy Morgan)加入,将剧本改回情节剧的路数。而杜维威尔对费雯丽好莱坞式的表演也有些不满,费雯丽则正处于背井离乡以及与丈夫劳伦斯·奥利佛暂时分别的焦虑之中。尽管影片投资巨大,但多用于明星和服装等方面,仍然使用玩具火车拍摄。种种原因造成第一部英国版《安娜·卡列尼娜》票房未能尽如人意。

(柯达与费雯丽在拍摄现场,1948。)

1953年,《安娜·卡列尼娜》重回故乡。苏联女导演卢卡金维奇(Tatyana Lukashevich)执导,三位主演都是莫斯科艺术剧院的功勋演员,他们曾于1937年在舞台上再现了托尔斯泰这一名著。1953年的电影版就是话剧版的翻拍。尽管艾拉·塔拉索娃(Alla Tarasova)在舞台上成功地诠释了安娜这一角色,但拍电影的时候,她已经55岁了,演卡列宁的尼古拉·索斯宁(Nikolai Sosnin)年近古稀,就连演沃伦斯基的帕维尔·马斯萨利斯基(Pavel Massalsky)也快半百,可以说是历史上最老龄的一版。值得一提的是,这一版是我国观众最早在大屏幕上看到的《安娜·卡列尼娜》。1955年,上海电影译制片厂译制了这部电影,尽管演员形象上与原著相差颇远,服装道具场景也难与好莱坞大片媲美,但他们于话剧舞台磨砺出的演技,忠于原著、饱含深情的台词,李梓、毕克富于感染力的配音,还是深深打动了那一代中国观众。195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还借势推出周扬、谢索台合译的小说中译本(一版一印),《安娜·卡列尼娜》得以在50年代中国掀起小股热潮。1961年英国BBC推出了一部电视电影《安娜·卡列尼娜》,鲁道夫·卡地亚(Rudolph Cartier)导演,最值得注意的是,这一版的沃伦斯基是由年轻的肖恩·康纳利(Sean Connery)扮演的,随后他将因为在第一集007中出色扮演邦德而名满天下。但就沃伦斯基一角而言,康纳利的表演威猛有余,柔情不足。1990年在《猎杀红色十月》中,这位苏格兰男星再次出演俄罗斯人。这部在当时算是大制作的电视电影非常成功,奠定了BBC在改编经典文学名著方面的领先位置。

除上述作品之外,还有1952年印度版,1958年阿根廷版(《禁忌的爱》),1958年西班牙版,1960年埃及版黑白有声的《安娜·卡列尼娜》。1960年的巴西与1974年意大利也都曾制作播出过黑白电视剧版《安娜·卡列尼娜》。

彩色电影时代(5部)

1967年,苏联上映了新版《安娜·卡列尼娜》,也是第一部彩色电影版。由苏联“人民艺术家”Aleksandr Zarkhi执导,《雁南飞》中维罗妮卡的扮演者塔吉娅娜·萨莫依洛娃(Tatyana Samoylova)出演安娜, 与嘉宝一样,她也同饰演沃伦斯基的男演员瓦西里·兰诺沃依(Vasili Lanovoy)坠入爱河。1968年,该片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提名。

(萨莫依洛娃,1967年)

1967年版《安娜·卡列尼娜》中培特西的饰演者玛雅·普利谢茨卡娅(Maya Plisetskaya)是一位芭蕾舞演员,她的丈夫谢德林(Rodion Schedrin)是电影的作曲。二人都特别钟情于安娜这一形象。于是1972年谢德林为妻子量身定做了芭蕾舞剧《安娜·卡列尼娜》,这也是因为父母的托派背景而备受排挤的普利谢茨卡娅第一次在舞台上担纲主角,所幸一炮而红,从此跃居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首席。1974年导演Margarita Pilikhina将这部芭蕾舞剧搬上了大银幕,这部电影也因普利谢茨卡娅这位伟大的芭蕾舞演员而值得珍藏。

此后23年的时间中,由于电视媒体的勃兴,《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更多地成为电视剧的热门脚本。大约有5部电视剧,其中最受观众好评的是1977年 BBC版和1985年美国Trimark版。时隔16年之后,BBC再次投拍《安娜·卡列尼娜》,这回不是单本剧,而是一部10集的连续剧。1982年春节期间中央电视台播出了与上海电影译制片厂联合译制的这部电视剧,很多国内观众至今记忆犹新。加上1981年春周扬的译本再版,1982年4月草婴的新译本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因此国内掀起的这一波“安娜热”要远胜于50年代。1985年美国Trimark出品的电视剧,由西蒙·朗顿(Simon Langton)导演,将这部异国的老经典改编得十分现代,也大获好评。也许是由于这个原因,朗顿后来又应BBC之邀执导了1995版《傲慢与偏见》,成为改编文学名著的专业户。演员也不容小觑,但在超人(克里斯托弗·里弗Christopher Reeve)版沃伦斯基和英国最伟大的莎剧演员、奥斯卡影帝保罗·斯科菲尔德(Paul Scofield)版卡列宁的夹缝中,杰奎琳·比赛特(Jacqueline Bisset)诠释的安娜还是显得单薄了许多。除上述作品之外,70年代在拉丁文化圈,至少有两部《安娜·卡列尼娜》电视剧,一部是1975 年西班牙版,还有一部古巴版。1995年,意大利又推出一部长篇电视连续剧《盛火》,也是改编自《安娜·卡列尼娜》。

直到1997年,才出现了新一版电影,名字有些刻意——《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 。由美国爱肯和华纳兄弟(Icon Entertainment International/Warner Bros)联合制作,英国电影人伯纳德·罗斯(Bernard Rose)自编自导。罗斯非常热爱托尔斯泰的作品,尤其是《克莱采奏鸣曲》。他以个人阅读经验,认为列文就是托尔斯泰的化身。所以在改编的时候,特意以列文的第一人称叙事贯穿全篇,并在片名上突出叙事者与作者的一致性。罗斯这样做也是为了扭转以往的电影改编对列文/吉蒂部分的忽视,毕竟将原著中另外一条平行线索完全拿掉之后,很难说能够完整再现托尔斯泰的作品与思想。不仅如此,罗斯还将安娜与列文视作托尔斯泰的两个自我——“安娜停留于躯体,而列文则停留于哲学。”为此,在挑选女主角的时候,他希望寻找一位“具有华贵动人的外表和神秘的特质,她能让一个男人身不由己的陷入美妙而危险的迷恋”的女演员。爱肯的老板梅尔·吉布森于是力荐了刚刚与他合作过《勇敢的心》的法国女星苏菲·玛索。而爱肯之所以愿意投资,是因为受到1995年朗顿执导的《傲慢与偏见》大热荧屏的启发。⑥本片投资也堪称巨大,因为这是苏联解体后第一部全片都在俄罗斯实景拍摄的西方电影,也是西方第一部在俄罗斯拍摄的《安娜·卡列尼娜》,剧组甚至可以进入到克林姆林宫前的教堂广场取景,因此与此前众多西方拍摄的电影电视剧大多是室内戏不同,影片的外景镜头增多,彼得堡、莫斯科的标志性地点和建筑清晰可辨。但这一版本似乎除了在 “冷战终结”之后的西方大屏幕上首现了前苏联之外再无可取之处,用美国著名影评人罗杰·艾伯特(Roger Ebert)的话说,“一次毫无生气的肤浅改编”。⑦苏菲和苏联都没能拯救它,不仅评价超低,而且票房惨败。《勇敢的心》全球票房超过两亿美元,而这一版《安娜·卡列尼娜》只有80几万美元。不过这一版倒是开启了《安娜·卡列尼娜》情色电影的时代,自此以后,越来越多、尺度越来越大的安娜与沃伦斯基的激情戏镜头出现在大屏幕上。

(苏菲·玛索,1997年。)

2007年俄罗斯导演谢尔盖·索洛维约夫(Sergey Solovyov)的新版电影杀青。索洛维约夫不是前苏联的普通导演,而是80年代的文化象征。从70年代起,他就是西方电影节的常客,在柏林和威尼斯电影节上多次获奖。他的电影被视为苏联解体前自由主义文化的代表。苏联摇滚歌星Viktor Tsoi在他电影Assa中演唱的主题曲We Want Change成为那个时代的最强音。但苏联解体却未给索洛维约夫带来艺术的新生,一贯在体制内拍片的索洛维约夫如今不得不四处筹钱。《安娜·卡列尼娜》拍到最后一个镜头——安娜跳入铁轨自杀时,竟险些因为资金不到位而无法继续,导演甚至想让安娜改为服毒结束自己的生命。遗憾的是电影完成,除了在一些电影节上放映之外,没能公开发行,因为俄罗斯国内的电影经销商们认为这个“陈旧”的故事没有市场前景。好在电影套拍了电视剧,电视剧版得以在俄罗斯国家电视台播出。⑧

2011年,英国沃克泰托公司(Working Title Film)的王牌导演之一、因改编《傲慢与偏见》(2005)和《赎罪》(2007)而蜚声影坛的乔·怀特再次重拍《安娜·卡列尼娜》,堪称史上最豪华的投资和阵容。女主演凯拉·奈特莉( Keira Knightley)连同摄影、艺术指导、服装设计、配乐全部是怀特的御用班底,其他演员也都大有来历。亚伦·泰勒-约翰逊(Aaron Taylor-Johnson)饰演沃伦斯基,裘德·洛 Jude Law饰演卡列宁,连斯基瓦这种配角都是马修·麦克费登(Matthew Macfadyen,05版《傲慢与偏见》中的达西)出演。编剧汤姆·斯托帕德(Tom Stoppard)深谙戏剧艺术(《莎翁情史》的编剧,自编自导、改编自《哈姆雷特》的《君臣小子一命呜呼》摘得威尼斯金狮奖),对俄罗斯文化也相对熟悉。但从票房来看,虽然收回成本,但似乎不算成功,还不到沃克泰托前两部名著改编片的一半。另外一个参数是,新版《悲惨世界》全球票房超过四亿美元,而新版《安娜·卡列尼娜》只有六千万美元。而且怀特这部新作也不是十分叫好,与此前遍拿电影节大奖相比,此次只在奥斯卡获得了一个“最佳服装”奖。在前两部都很奏效的用艺术电影的手法改编经典名著的策略到了托尔斯泰这里失灵了。从镜头来说,怀特还是既往的策略,长镜头、大景别,但在细节上使用了一些文艺片擅用的特写。对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贵族生活场景的呈现与宾格莱、达西、布里奥尼这些英国显贵在视觉上并无本质差异。但在结构上,他大胆地采用了镜框式舞台,舞台上下无缝对接,安娜等人物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既表演又观看又被观看。毫无疑问,怀特的改编极具创造力与想象力,而且他为自己的大胆寻找到了学理根据。在阅读了英国最权威的俄罗斯历史学家奥兰多·菲吉斯(Orlando Figes)的著作《娜塔莎的舞蹈:俄罗斯文化史》之后,他发现圣彼得堡的贵族们菲吉斯被描绘成生活在舞台上的人,他们陷入身份危机,希望像法国那样完成现代化。于是法国化成为贵族们量度自身与他人的尺子,每天都在表演与观看谁更法国。在这种描述的启发下,从小在木偶剧院长大的怀特便义无返顾地决定将托尔斯泰的这部名著先戏剧化再电影化。这一基本结构的设定,使得怀特版的《安娜·卡列尼娜》彻底区别于所有老版,大胆而前卫。而且结合沃克泰托标准浪漫爱情片的活泼幽默传统,怀特稀释了俄罗斯文学中悲悯沉郁之气。或者用英国影评人的话说,电影享有的恰是小说缺少的,电影缺少的恰是小说享有的元素。以戏剧/电影跨界手法重新包装老托尔斯泰的超级混搭风格,在每一个“本土”语境都很难接轨,因此海外票房并不可观。

(2012版,拍摄现场。)

除上述作品之外,还有新改编的电视剧,2000年,英国Channel 4版的安娜由海伦·麦克罗莉(Helen McCrory)扮演,过于成熟又缺乏风韵,相比之下凯文·麦吉德(Kevin McKidd)的沃伦斯基明显像恋母的奶油小生。目前意大利新版电视剧(2013)也正在欧洲热播,从预告片来看,表演更激情奔放,冲突更激烈,剧情更狗血。

结语

从1875年,《安娜·卡列尼娜》开始在《俄罗斯公报》上连载开始,世人从未停止过阅读、翻译、讨论、改编甚至重写这部作品。1881年出现第一个译本,托翁在世时,德、法、意、西、英、丹麦等西方语种的译本就已经出齐;在美国创下四周内再版四次。无论是普通读者还是专业作家对这部大部头的小说都十分着迷,法朗士断言:《安娜·卡列尼娜》不仅仅是属于托尔斯泰的,而且更是属于全人类的。托马斯·曼则盛赞,《安娜·卡列尼娜》是世界文学中最伟大的社会小说。⑩

因此,《安娜·卡列尼娜》之所以被频繁搬上西方屏幕,是因为它拥有悠久的被阅读历史与非常广泛的读者群。另一层重要的原因在于,《安娜·卡列尼娜》的双层叙事,使不同程度的改编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理解选择改编重点。但除了1967年苏联版、1997年罗斯版之外,绝大部分电影都只改编了安娜部分,而忽略列文部分。而1997年版虽然从列文的角度叙事,并在列文与安娜的故事之间建立起联系,但这种处理方式因为过于刻意而显得不够自然有机。1967年版虽然在服装、场景等方面不如英美版本华丽,但在性格刻画、时代气息的把握方面都更加接近原著。安娜的故事,如果单看情节,是西方故事中最具有可看性的类型——三角恋/偷情,而且抛夫弃子的安娜最终为自己狂热的爱情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最终家庭伦理取得了胜利.⑪这很合清教文化的价值观,也是好莱坞剧情片的主流取向。火车、盛大舞会、漫天飞雪、赛马、大教堂婚礼、麦田刈草、威尼斯荡舟、卧轨自杀……这些小说中的经典场景,简直就是为电影而写的,十分易于激发电影人想象力与创造力的。1935年版开篇展现超长餐桌上各种珍馐美酒的长镜头,1948年版的舞会与华服,1967版车轮下安娜的主观视点镜头……都令人印象深刻。这些都是《安娜·卡列尼娜》在大屏幕上经久不衰的重要原因。

2007年匹兹堡大学的Irina Makoveeva完成了她的博士论文《视觉化〈安娜·卡列尼娜〉》(Visualizing Anna Karenina),在文中她细致深入地对比分析了从1914年到2001年之间的八部影视剧。但论文除了文本细读之外,似乎缺乏更广阔地社会历史视野。虽然在《安娜·卡列尼娜》的改变史与苏联乃至冷战的历史脉络直接建立联系,未免有些过度阐释,甚至牵强;但毫不将此脉络纳入视野而局限于文本内部做电影美学分析,似乎也有隔靴搔痒之弊。“好莱坞电影中的俄苏形象”是一个庞大议题与复杂脉络,已经有很多论文与专著进行了充分研讨。《安娜·卡列尼娜》作为俄国文学经典,从1927年开始,五次被好莱坞改编,虽然它与《异国鸳鸯》(嘉宝从安娜摇身一变苏联女干部)《第一滴血》《追杀红色十月》等经典冷战电影中的苏联形象迥异,但重现沙俄帝国的奢华与浪漫,传颂革命前的经典,某种意义上说与妖魔化革命后的时代在意识形态效果上是殊途同归的。最新的2012版,裘德·洛饰演的卡列宁,充分展示了被带绿帽的丈夫不可思议的坚韧、容忍、克制、理性,虽然原著中卡列宁也并非单一的负面形象,但影片最后结尾于卡列宁而不是以往版本的安娜或沃伦斯基,而且是看着儿子和安娜与沃伦斯基的私生女在花园里嬉戏的幸福平和之中的卡列宁,不能不说尽管影片的形式创新前所未有,但认同、维护秩序与正统的保守表达却暴露无遗。

注释

 ①伍尔夫说,当眼睛与大脑徒劳无益地想成双捉对地协力时,它们却被无情地扯了开来。眼睛说:“这是安娜·卡列尼娜。”我们面前呈现出一个穿着黑色丝绒衣服,珠光宝气,骄奢淫逸的夫人。可是大脑却说:“那与其说是安娜·卡列尼娜,倒不如说是维多利亚女王。”因为大脑了解的安娜几乎完全是她的内心世界——她的魅力,她的激情,她的失望;可所有电影的重点却放在了她的皓齿,她的珠宝和她的丝绸服装上。然后“安娜爱上了渥伦斯基”——也就是说,穿着丝绸服装的夫人倒入了一个身着制服的先生的怀抱,他们坐在书房的沙发上,带着津津有味,无所不包的深思熟虑以及意味无限的姿势在接吻,与此同时,室外一个园丁极其巧合地在休整着草坪。就这样,我们拖沓着脚,蹒跚地穿越了这部世界上最为著名的小说。接吻就是爱情,一个破坏就是嫉妒,露齿而笑就是幸福,灵车就是死亡,但是这些事物中的任何一件都与托尔斯泰所写的小说没有丝毫的关联。

②本文的外国人名涉及俄语、西语、法语等多个语种,除有标准中译名之外的,一律保留原状,便于读者查询。 

③http://www.garboforever.com/Film-12.htm

④Harlow Robinson: The many lives of Anna Karenina, http://www.bostonglobe.com/arts/movies/2012/11/10/the-many-lives-anna-karenina/QRQVW5Pv57FhEpW5UUiHDO/story.html.

⑤http://www.tcm.com/this-month/article/214329%7C0/Anna-Karenina.html 

⑥ http://www.compleatseanbean.com/annak.html

⑦http://www.rogerebert.com/reviews/leo-tolstoys-anna-karenina-1997

⑧http://rbth.ru/articles/2012/11/29/anna_karenina_dying_to_win_you_over_20541.html

⑨November 15, 2012|Michael Phillips, http://articles.chicagotribune.com/2012-11-15/entertainment/sc-mov-1113-anna-karenina-20121115_1_anna-karenina-vronsky-aaron-taylor-johnson.

⑩程鹿峰《安娜·卡列尼娜130年的沧桑》,《世界文化》,2006年第7期。

⑪Alexandra Guzeva, Why are Tolstoy’s novels popular in the West? http://rbth.ru/articles/2012/05/15/why_are_tolstoys_novels_popular_in_the_west_15643.html


本文原载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5年6月30日。作者授权海螺发表。未经许可,请勿转载!

本期编辑

刘紫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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